好在她没有再深问,抱着小十一站在廊边看枫树的红叶子飘飘悠悠地由枝头落入池塘水面,小十一伸着一根手指怔怔地指着池面上的落叶:“呷?”
“对啊,已经是中秋了,叶子都要落下来了。”燕七道。
中秋了,从穿来到现在,全家人竟然没有在一起度过一次团圆节,哪怕是这一次也无法,燕子忱还在城外围堵姚立达,正是关键时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来。
“咯哈……”小十一不知道被什么逗笑了,扭过头来扬手在燕七脸上摸了一把。
几个人逛逛园子聊聊天,很快便到了中午,一直留在前面同一枝他们叙旧的五枝跑过来相请,众人移步到前厅,见燕子恪已经等在了那里,招呼众人落座,连大人带孩子,都不是什么话多的人,一顿饭安安静静地吃完,燕七和奶娘去了后头房间哄小十一睡觉,燕子恪则叫了燕九少爷到书房说话,留了萧宸和崔晞俩在厅里对坐喝茶。
待小十一一觉睡醒已是下午两三点的光景,见燕子恪公事缠身,燕七一众人也就作辞回了燕宅,燕七正在厨下跟着厨娘们学着亲手做月饼,就见燕九少爷揣着袖慢吞吞地站到伙房窗户外面瞅着她。
“有事说啊?”燕七带着满手面粉走出来,袖子挽在肘上,露出两截白滑的小臂。
“大伯问我可愿跟着他。”燕九少爷垂着眸子。
“你自己的意思呢?”燕七几乎没有任何疑问,燕子恪的意思她似乎不必细想就能领会。
燕子恪到塞北来,当然是为了主持铲除姚立达之后对塞北的政务进行推倒重建的工作,一个地区的行政管理,涉及的方面实在是太广太杂太深,什么机要、经济、营业、税收、统计、教育、户籍、正俗、治安、警事、护卫、刑事、交通、建筑、生产、卫生、防疫……等等等等,都要重新规划、重建、规范和运作。
这个时候让燕九少爷跟在他身边,无异于是给燕九少爷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绝佳的学习机会,这种几乎等同于从零开始的行政建设和管理可是绝对不会常有的事,哪怕是那些已经做了一辈子地方官的老官骨们也未见得能有这样的经历和经验。
这就好比一个医学院的实习学生可以直接进入手术室旁观各种手术过程,而主刀大夫则是国字级的大医师一般,这样好的学习和锻炼的机会,旁人便是撞破头了也讨不到。
而实际上也不会有多少人能在这样的时候还顾得上自己的子侄,这毕竟不是像正常调任那样直接接手一个已经成熟稳定的行政区域,更不是让你随便试随便玩的儿戏,换作别的官员,大概也只会诚惶诚恐一心一意地把自己的工作搞定,哪儿敢像燕子恪这么神经还有闲心顺便教导自己的侄儿。
“我明日便过去,”燕九少爷也早拿了主意,“以后大概就要住在那边,而我若过去,崔晞和萧宸便不宜再住在家里。”家里没了男主人,两位男客就不好再住着了。
“成,让他们俩也跟着你过去,那边地方大,仨人敞开怀满地打滚儿都使得开。”燕七道。
“……”燕九少爷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你不过去么?”
“我得在家伺候小十一大大啊。”燕七道,“放心,我会常常过去看你们的,不要太想我啊亲。”
燕九少爷留给她一记白眼,慢吞吞地回房去了。
燕七亲手做的月饼在晚饭前出炉,一样挑出两个来装进食盒里,另还从食仓里搜出一坛燕子忱私藏的好酒,一并交给五枝:“得在家里陪母亲吃饭,不能过去看他啦,让大伯不要多喝,早点睡。”
五枝领命拎了东西就奔了燕子恪的燕府,待回来时二房母子已经吃罢了团圆饭,正在院子里头吃瓜果喝茶水赏明月呢。
五枝立在进门处朝燕七比划,燕七拍拍身上掉落的瓜子壳碎屑,起身走过来:“大伯有话带回来啊?”
岂止有话带啊……五枝伸了大拇指往身后的方向一指:“主子现就在外面呢……”
“啊?怎么不进来?”燕七抬腿就要往外去,被五枝忙忙拦下。
“主子这会子要出城,问七小姐可愿同往,若是走不开身,也就不必出去了。”五枝道。
“那等我一下啊。”燕七转身回去,和燕二太太说了两句,紧接着就又迈了过来,“走吧。”
……真够干脆的……五枝连忙在前引路,出了宅门,见燕子恪就在月下立着,旁边是一枝和两匹马。
“吃饭了吗?”燕七招呼着。
“尚未,”燕子恪微勾着唇角,“去了再吃。”
“去哪儿?”燕七问。
“燕家军的营盘。”燕子恪道。
“找我爹去啊,”燕七道,“那我去拿些月饼。”
“不必,”燕子恪偏脸,见一枝的马背上搭着鼓鼓囊囊的两袋东西,“你拿给我的,我都带上了。”
“那正好,咱们走吧。”
“五枝回去吧。”
被无情地一脚踹开的五枝泪流满面地目送大小两个蛇精主子上马出了长巷。
由南城门出来是一片广袤的沙土地,银盘子似的大圆月亮还未升上中天,就这么明晃晃地在东边悬着,燕子恪也未放马疾驰,只让马轻松地撒着蹄恣意奔跑,燕七坐在他身后,两个人的重量也没能对马速产生什么影响。
“要在塞北待多久啊?”燕七问前面这个瘦子。
“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瘦子道。
“皇上舍得这么久看不见你呀?”燕七关心他的好基友。
“呵呵。”只笑不解释。
这么不紧不慢地往南行了半个多时辰,远远地已能看到一片黑黝黝的山头,山下火光点点,应是燕家军驻扎在那里的大营,营盘周围,一队队的兵士身穿盔甲手执兵器不间断地在附近游弋巡逻,远远地就瞅见了燕子恪伯侄主仆三人,立时便有一小队人马冲着这厢飞奔而来,扯着嗓子喝道:“站住!不许再向前!军事要地,闲杂人等回避!”
燕七从燕子恪身后探出头来:“贺把总,好久不见啊。”
贺把总一看是燕七,连忙跳下马跑上前来:“原来是大小姐,此番莫不是来见将军的?”
“是啊,方便吗?”燕七问。
“方便!当然方便!”贺把总哪敢拦着老大他闺女,只不过一边应着一边在燕子恪和一枝的脸上各瞟了一眼,“不知这二位是……”
“你们将军他亲大哥,”燕七做介绍,“长得不像吗?”
……哪像了……贺把总心下嘀咕,老大那五大三粗的身板儿多有气势啊,眼前这位细溜儿的跟几根儿竹子似的,再看这眉眼,这神态,一准儿是位风流爷,养尊处优的,难为他还能活着走到塞北来,若不因为他是老大的亲大哥,真想呵他一脸。
“腹诽完了就带我们去啊。”贺把总听见老大他闺女道。
“咳……”当兵当久了都习惯了直来直去,一时多想几句就容易表情管理不善什么的……“好的好的!跟我来吧!”忙转身在前带路。
“我爹在忙吗?”燕七问贺把总。
“将军正计划着如何破谷拿下姚立达。”
燕子忱昨儿得了地下有暗道通往铁矿内部的消息后,立刻让人找出暗道在铁矿附近的具体位置,至于要怎么突入怎么攻打,却还要详细计划周密安排,只因谁也无法确定铁矿内究竟有姚立达的多少亲兵,这最后的关键一战自不可轻敌大意。
于是叫着手下的几个领兵的小队长什么的凑在一处开会,恰逢十五月色好,便也没在营帐里闷着,直接拉到外头空地上,用几块一面平坦的大石拼成一张大桌,上头置了酒果,铺上图纸,一伙人边喝边在那里商量。
“不若派上十几个功夫好手,悄悄由暗道潜入铁矿内部,找到姚老狗,直接取他首级!”一人建议道。
“寡不敌众,这计划是有去无回,为了这么一条老狗,不值牺牲我们的将士。”燕子忱驳回了这建议。
“再或我们悄悄将那暗道挖得宽些,足够容我们的大军进入,而后破开暗道口,直接冲杀进去!”另一人道。
“时间不允许,”燕子忱道,“姚老狗是昨天派出的暗卫意欲绑架雷豫,如今已过去一整天,或可还能被以为是一时寻不到好时机而无法动手,若再拖得一天,只怕姚老狗就要起疑,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拓宽暗道。”
“索性甭管那暗道了,咱们就这么围着他,他出不来,迟早耗尽粮食,要么饿死在里头,要么出来同咱们打!”又一人道。
“这铁矿姚老狗经营了近二十年,既然有暗道连通此处和城中,便说明姚老狗早便未雨绸缪将这铁矿做成了一条退路,而既有过退守此谷的构想,又怎会想不到被围堵其中的可能?这矿下皆是岩石,想挖多条暗道通往别处倒是不太可能,但也必会有应付围堵的办法,”燕子忱用手指点了点石桌上面铺的图纸,“我们曾尝试从山顶向下进攻,却都被姚老狗严密的防御线给挡了回来,这说明他正是想死守此处,并不惧与我们拖延时间……”
“那是谁?”有人发现了被贺把总领着向这厢走过来的燕子恪和燕七。
“我闺女。”燕子忱抬头看了一眼,复又继续盯回图纸,“且速则乘机、迟则生变,越拖,恐姚老狗越有机会逃脱——我草,我闺女!”燕子忱唬地一下子站起身来,凝眉沉目地望向那一大一小向着自己走过来的人。
待看清了那大的,一抹笑容慢慢地扬上唇角,大步向着那厢迈过去,一双眸子星亮:“大哥!”
第344章 兄弟 龙兄虎弟。
十多年了,兄弟手足,天各一方,一个在京中殚精竭虑,一个在边关出生入死,虽遥隔万里不相见,却是心意贯通互扶持,如今终于近在了咫尺,千言万语却好像突然间不再需要,燕子忱大步走过去,一个熊抱将他大哥勒进了怀里。
燕七看见燕子恪的脚跟都被他弟拔得离开地面了,搞不好肋骨都已经被箍断了两根……
“不错,看着没老!”燕子忱放开兄长,笑哈哈地在他脸上打量。
“呵呵呵。”燕子恪也挺开心的样子看着他的兄弟,“辛苦你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只有这两人最能体会这其中的滋味。
“几时到的塞北?”燕子忱说着将他兄长往石桌那边带,还不忘顺手捞住他闺女的后脑勺一并带过去。
“前几日。”燕子恪道,“我先行了一步,后续的圣命及其他新任官员还要过一阵子方能陆续抵达,在此之前,针对姚立达的布署如何了?”
一行说着人已至桌前,燕子忱的手下们连忙起身行礼,被燕子忱挥了挥手:“这儿没事了,都滚回去歇着吧,让人弄两坛子好酒过来,烤上一头羊!”
燕家兄弟俩边说边坐到桌边,燕七和一枝把带来的月饼取出来,堆放到桌上。
“拿下姚立达是早晚的事,”燕子忱接着燕子恪的问话道,“区别就是早或晚而已。这铁矿姚立达向来不许外人进入,因而无从知晓其中地形和布局,我曾带人到山顶上向下查看,见谷中已是被姚立达彻底改造过,且不说四围的山壁陡直无法攀援,姚立达更是不惜人力物力在山壁上钉入了坚硬又锋利的铁锥和布满铁刺的铁网,另还在谷中设有岗楼,不分日夜严密监视谷顶四周,因此想从山顶下至谷中是不可能的了,我们曾尝试过硬突,也尝试过偷袭,皆无功而返,眼下的形势便是我军突不进去,姚立达也破不出来,双方形成了僵局。”
“若用燕子强弩或投石机由谷顶向下进攻呢?”燕子恪道。
“也是无法,”燕子忱道,“这铁矿大得很,燕子强弩的射程达不到中间地区,投石机更是不能,且姚立达那老狐狸还在谷中设了不少障碍用以阻隔箭道和拦挡投掷物,更是在他们的营地周围竖起了铁板制的围挡,我们甚至连内部情形都无法探到。”
“哦,的确棘手。”燕子恪点头。
十多年未见,兄弟俩头回碰面竟是先谈公事,叙旧环节直接就跳过去了,燕七在旁边看着也是叹为观止。
一时说着酒就先上来了,送酒的小兵还拿了三只大海碗过来,连燕七那份儿都给算进去了,燕子忱拍开其中一坛的泥封,给三只碗都倒了满,一碗推给燕子恪,一碗放自己跟前儿,另一碗也没什么犹豫地就给了在场的未成年人。
“塞北的酒后劲儿可足!”燕子忱端起碗,笑着望向他哥,“能不能行?”
“呵呵……”燕子恪伸出竹节似的长手指,把面前的酒碗拈起来,“莫忘了,十几年前,我亦来过塞北。”
“嘿!”燕子忱扬了扬眉,“干!”
兄弟俩一碰碗,各自仰脖灌酒,那海碗的碗口多大啊,俩人一边灌,那酒一边从嘴边滑下来落进脖领里去,也不知是不是被这塞北粗犷的气质所感染,连一向光风霁月的燕子恪都不讲究这些了。
燕子忱先干掉一碗,开怀笑着拿手背一抹腮边的酒,然后就看见他大哥撂下碗,顺手就接过他闺女递上去的白白香香软软的小帕子在嘴角摁了摁。
“……”这还有随时随刻贴身服务的呢?再垂眸看看自己湿漉漉的手背……从当兵到现在无论吃肉喝酒还是擦血揩泪一直都是用的这只手的手背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但为什么今天觉得好凄凉啊好凄凉?!
然后后知后觉地发现他闺女是坐在石桌的另一边的,挨着她大伯,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来做客的客人——这丫头在燕家军好歹也是待过不少日子的,这么快就把和她爹的战友情给抛脑勺后头去了?
结果这小位倒是挺有身为“客人”的大方劲儿,起身还给哥儿俩倒酒呢,一人一碗满上,又把装月饼的食盒放到两人中间:“先垫垫食儿再喝酒吧,大伯还没有吃晚饭。”
“喔,听五枝说这月饼是你亲手做的?”燕子恪探着肩往食盒里瞅。
“有你爱吃的酥皮月饼,这个是椒盐百果的,这个是油酥掺着茉莉花的,这个是奶香蛋黄的。”燕七给他指。
燕子恪伸手拈出个茉莉花馅儿的,先咬上一口,细细品了,偏过脸来看燕七:“很好。”
“是吧。”燕七道,抬眼一瞅对面,“爹也尝尝啊,你爱吃什么馅儿的?”
“……”燕子忱把肘支在桌面上用手搓着下巴,“都是你做的?”
“对啊,今天刚上手学的,好不好的就这样了,敢不敢尝一个?”
“哈!我闺女做的,就是这馅儿里夹着砒霜老子也要连吃八个!”燕子忱伸手过去,抓起个黄皮儿大月饼,张口就咬了大半个,“唔!不错!好吃!什么馅儿的?”
“……”燕七无语地看着她爹塞的那一嘴,“肉松的……不要吃太急啊,当心噎着。”
“噎不着,有酒,来来来,闺女,大过节的,跟爹喝一个!”燕子忱端起碗。
“我先跟大伯喝吧。”他闺女却拿起碗来找人大伯碰杯去了。
理也是这么个理儿,长幼有序,敬酒当然是要先敬年长者……燕子忱把酒碗放下,两口吃光了手里剩下的半块月饼,什么馅儿的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