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刚下过一场雪的缘故,夜里云出奇的少,月亮清清泠泠地挂在天上,像是被水洗过一样干净,照得半空中并肩坐着的两个人的影子堂堂正正,没有半点歪斜。
他们安静了很久,夏油杰在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不久前他用这双手接住了从露台上一跃而下的五条律子,握紧她的手,没有一点犹豫。五条律子则在低头看他们坐着的虹龙身下灯影如蛛网一般的东京,仰头看了很久的人,第一次低头俯瞰自己的生活,有种踏在云上的不真切感。
这样想时,她看见不远处有云朝他们走来,靠近又不见。她忍不住睁大眼睛,坐直了身体,一脸新奇地探身去往外看。夏油杰见状,伸手虚虚护在她身后,开口提醒她,“小心点。”
她闻言回头,撞进他靠近的目光里,和夜晚一样干净。一瞬间的心悸过去,她的脸色慌了起来,身体僵硬地坐下来,小声说:“抱歉,我太激动了。”
夏油杰盯着她垂下来微微颤动的睫毛看了一小会儿,那微弱的抖动如同风一般扫落在他胸口,引得原本的风平浪静之下起了阵涟漪。
他收回了手,只是眼睛还是停不下来往五条律子身上跑。她的脸被均匀的抹上了夜晚的颜色,东京的不眠之夜像是唤醒了她整日昏昏沉沉的双眼,目光放得很亮,这让那张平时光艳无比的脸看着愈发灵动,一刻不停地吸引着他的注意力。
五条律子侧过脸抓住了偷看她的夏油杰,抿嘴笑着说:“我以前一直都是抬头看天上,从来没有试过从天上往下看。”这时长发被风吹得散乱,她抬起手拢了一下,随手束好。来东京后她就剪短了能垂到腰的长发,她嫌弃头发暗暗地压在后脑勺上,让她夜不安枕。
“那我应该庆幸我没有坐出租车过去接你。”自己误打误撞加了分,夏油杰万分克制地笑了一下。
“你自己说要牵着云来接,”她轻声说。半空之上的风太大了,吹得她神色放空,思绪全无,那些轰隆作响的声音全部散了,仿佛她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都被掩埋在地面,此刻的她只觉得浑身前所未有的轻松,连语气都轻快了不少,“如果是坐出租车来的话,我就不打算跟你出来了。”
“呀,那真是走运,没有遇到能送到月亮上的出租车。”
“我又不住月亮上,”她抬起头像以前一样仰视着天空,再近些也许就能看见月宫上林立的琼楼玉宇,那里住的是皇帝的銮驾兵马千重枷锁锁不住穿着羽衣的辉夜姬,而不是无能为力的她。想到这,她扭过脸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住的地方远没有月亮那么好。”
夏油杰想了想她所住的那间占地面积庞大的豪宅,眉头一挑,“如果说非要和月亮比,那确实不太好。”
五条律子听出了他话外之意,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完又觉得有什么在刺着她的后背。
气氛刚要冷下去,夏油杰的虹龙停在了东京铁塔顶端,挑了个好地方,低头就能看见整个东京,五条律子的注意力顿时全都落在了脚下的灯影幢幢之间。东京是一座庞大的城市,大到她留在里面时,从来没注意过自己是这么的不起眼,那些事情,那座牢笼,都很不起眼。她又想起了那些笼外的声音,那些飘落在大洋彼岸上空的细雨和千万里之外的山川湖海。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能够走出来,她可以去到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至于什么时候,她也不知道,但她希望那一天会来。
“真漂亮,”五条律子声音有些颤抖,长久地在这看着足够远的地方,她一下就忘记了那些不堪的,苦痛万分的夜晚。她感觉曾经死去的声音活了过来,在身体内正有力地跳动着,砰砰响个不停,声音大得简直要从这个夜里一直穿越到未来,“真了不起,”她喃喃自语,恍然才明白噩梦原来可以用美梦覆盖,痛苦可以用一刻的欣喜冲淡,“谢谢你带我来这里,夏油先生。”她笑着转过头道谢,陡然撞上他望着自己丝毫不错的视线,直白得让她在寒冬之中瞬间热透了脸。
“作为答谢,换个称呼怎么样,我们现在又不是陌生人,”夏油杰一只手撑着下巴,盘腿坐着,笑吟吟地看着她,“我比较喜欢别人叫我的名字啦。”
她被他看得坐不住,强迫自己去看不远处灯火交相辉映的夜晚,面红耳赤地小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好像她成了他眼里的不夜城,“下次要不要再一起出来?”
她转过脸,神色略有犹豫,张开嘴正要回答他时,高空之中一声巨响炸开,隅田川之上升起舒展开肩臂的千万束明光,天空被骤然照亮,连带着点亮了她惊羡不已的脸。
“新年快乐。”他坐在她身边,无暇分神去欣赏烟火。
她笑着扭过脸看他,眉目间郁色被绚丽的光影所冲淡,“新年快乐,杰。”
只是烟花就开那么一瞬,谢了之后就是寂寂长夜,刚才那怦然的动静也随之蛰伏,远离地面的二人听不见人潮里欢笑的余韵,身边只有呼呼吹动的冷风。五条律子以前并没有觉得自己无法忍受这样声势浩大的寂静,可声音渐弱,欢笑散场,阴魂不散的鬼影又如杂草般冒出了踪迹。
她以为自己那些秘密被埋在地里看不见,哪里知道这些东西会散发出气味,意识会跟野狗一样嗅着气味刨出来,夜里一丁点光亮就能照得一清二楚。不用她仔细去看,她也知道照出来的是那间富丽堂皇的牢狱,半埋在土里,跟坟墓一样。
她看着夏油杰,透过他,看见另一个他们之间无法避开的身影。她又产生了那种“还是想起来了”的想法,尽管她一直自发忽略一些东西的存在,但他始终在那,无法忽视,也无法避开。隔着不敢承认的事实根本无法尽情享受,情绪时高时低,时好时坏,来来回回地这么拉扯,她从昨夜跨度今夜,累得像是走了好几年。
“我送你回去。”夏油杰看她面露困意,开口说。
“回去?”她怔怔抬头,像是没睡醒,双眼又沉往了夜里,“回哪里?”
“回家。”
像是过了很久,她醒了过来,“哦”了一声,“是该回去了。”
「再多留一会儿。」矛盾的声音头一次听得那么清楚。
“已经出门很久了。”她动作僵硬地捋了捋头发,摸着自己被风吹冷的脸说。
「再呆久一些,拜托。」
他好像心领神会,“想再看一会夜景吗?”
她被风迷了眼睛,视线内的画面渐渐变得模糊,声音趁机汇聚一齐,“好啊。”
五条律子总觉得回程要比离开时快得多,视野也清楚得多,她大概还在半空的时候就找到了她应该离开的地方,冷凄凄地在街上半死不活地躺着,街道上的路灯像是围绕在身边飞舞的白蛾。
夏油杰送她回到原来的地方,他在露台上接着她下去,同样的地方紧握住她的手。
他又问了一次没得到回答的问题,“明天要不要一起出来?”她双脚落地,但这次他没松手,依旧握着,掌心里像是攥着滑腻沁凉的丝绸。
“明天——”五条律子眼睛抬起,蒙着一层水意,夜里淡漠的灯火都被映得无比动人。只是她话没说完,目光晃了一下,脸色在眨眼间就白了下去,和墙灰一样。她从夏油杰手里抽出双手,目光越过他肩膀,看着露台那扇微微打开的玻璃门。门后半截阴影里正站着一个黑漆漆的影子,和一双幽亮的眼睛,如同鬼火般浮着。
她感觉自己的双手已经要冻僵了,“——悟。”
夏油杰顺着她的视线转身,正好见到五条悟从屋内走出来,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
“悟,”他有些紧张,因为身后还站着五条律子,“你回来了。”
“嗯,”五条悟声音含糊地应了一声,没看他,看他身后的人,态度也有些反常,“时间不早了,你该走了。”
“我知道。”夏油杰自发移开目光,五条悟把不欢迎他来写在了脸上,他并不怎么意外。侧过身去看五条律子,放缓语气对她说,“那我先走了。”
五条律子脸色和五条悟的一样僵硬,被昏暗的光亮照着,平时外貌看起来不相像的两人这时候出乎寻常地相似,都是极其不自然的。她没有抬头看夏油杰,用几乎看不见的幅度点头,表示她听见了。一直到夏油杰回到虹龙身上,她都始终背对着他,让他猜不透她的想法。
虹龙腾空而行,他忽然像是有什么预感,莫名回头看了一眼。
深而无尽的黑暗之中只能看见两个细长的身影不断靠近,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视野不够清晰的情况下,总是觉得五条律子——也就是靠近露台扶手的那个身影,也在同一时间抬头了。直觉给的微弱的一瞬间,像打火石在黑暗中锵的一声撞在一起,撞出半点火星子,然后还没等在助燃物上扩大火势,已经被水一样的夜晚吞没干净。
五条律子很是用力地呼吸了一下,呼出的白色雾气眨眼间就模糊了她的脸,她摸了一下自己冰冷的脸,勉强能从触感上感知到自己还活着。五条悟走到她身边时,他身上高得吓人的温度像是一阵狂浪,气势汹汹地将她包围。她被烫到了,不等他的手揽上肩膀,抱着手臂闷着头走进屋内。
她胡乱地到处走,但完全不知道该走去哪里。心里很清楚哪里都去不了,最终还是要妥协,但她依旧希望自己别停下来,别放任恐惧吞噬掉所剩无几的自己。
恐惧,她无法否认自己畏惧五条悟这个事实。光是面对自己那个一言不发的弟弟,她就被排山倒海般的恐惧占去了几乎全部的思绪,他的靠近都会令她感到不寒而栗,更不用说等他的呼吸落在皮肤上,手指穿过发梢贴着她的后颈去抚摸她脆弱又敏感的颈窝。
为什么要怕?不过只是偷偷出去。
他从来都没有说过不给她出门。
所以,为什么要怕?
喉咙里的声音已经到了嘴边,呼之欲出。
露台里的房间是她平时经常呆着的书房,四方的墙,比起他们的卧室并不算大,也不小。玻璃门通往书房门之间,摆了台又沉又笨的书桌在一端,漆是暗红色的,像干涸的血迹。得益于装设如此,她走得异常顺利,不声不响地就摸到了门把手。
刚一拉开,走廊外的灯争先恐后地钻进了书房,吝啬地淌着一线,像沾湿的地毯上洇开的水痕。还没等湿透,就听到砰地一声,光被掐断了。
五条悟的手撑在门边,她的脸侧,关门时擦过她的耳朵。心里的冷火蹭地一下冒了出来,顺着血液从内往外烧,贴着骨肉,钻出毛孔,滋滋地烤着她,让她喘不过气。
“姐姐,”五条悟的声音幽幽地钻进她的衣领,她穿得很厚实,房间内还开着暖气,却依旧打了个冷颤。他的手伸到了她面前,让她转过身去面对着他。而她的抗拒只要接触到他的身体就失去了意义,除了放任之外再无别的选择,他不需要耗费太多的力气就能获得她身体的控制权。她背靠着门静静站在面前,低垂着的脸顺着他的手抬高,看着他藏在阴影里的眼睛泛着暗光。他的手卡着她的下颚,拇指贴着她没什么温度的脸颊摩挲,用着不常听见的那种坚硬的语气说,“看着我。”
她因为他手掌心的高温而难受得皱眉,两只手反射性地抓着他的手腕,细声哀求他,“悟……放开我。”
“看着我。”他又重复了一次,她不得不仰起头,让眼底装着的目光一点不漏地被他看尽。她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他的脸色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严肃,眼睛像是亮起的两盏刺眼的灯,一丝不苟地将她里里外外都照了一遍。他也许在找什么,她不知道,只知道他越来越靠近的身体和越来越沉的鼻息让她心慌得呼吸不过来。
五条悟在找那个已经伸手就能够到的答案。
也就是那个他执着找了很久的让他永远不知道满足的东西,明明已经清楚到摆在了他的面前,他却只来得及抓到失去的那一个瞬间。
到底是什么时候?他细细回想。
画面就像慢动作回放,一帧帧地找,找到她追着风声回头匆匆一瞥,再回头,一切散得一干二净的那一瞬间。
他找了这个答案太久,也太熟悉这个感觉,以至于只要看上那么一眼,在过去这些夜晚里不断作祟,让他抓心挠肺的答案一下就放进了手心里。望着那他得到过又失去的,索取的欲望重新升了起来,身体对她的渴求强烈到无法控制。
他才发觉自己很清楚满足是什么滋味,胃口习惯了被满足,胸腔里里已经习惯了被那些无法形容的不存在具体形态的爱意填满。以至于,他失去后根本无法忍受饥饿感,才会日以继夜地寻找着相同的食物果腹。
“姐姐,你曾经说爱我。”他贴着她的额头,用一种感慨的语气。
五条律子的表情有那么一小会儿的困惑,她屏住呼吸的几秒后,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有,眼睛红了起来,眼泪滚滚而下时像是落了一脸血泪。
她泣不成声,“你在胡说什么?”
“你以前总是说爱我,”他学着她过去的动作,在她额间亲吻。她的皮肤很凉,呼呼直吹的暖气也没能让她身体热起来,她的眼泪是温的,像身体里流出来的血。他一点点亲吻过她的脸,吻过她痛苦不堪的双眼,“给了我这种爱,却也要给别人,为什么?”他问得异常认真,像个求知欲旺盛的孩子,执拗地想从她那得到回答。
五条律子被他的话惊得连话都说不出,她曾经对五条悟的这些行为设想过很多能够理解的可能性。性爱对青春期少年而言一直是神秘而充满诱惑的果实,她只不过是在他解惑时最唾手可得的那个。她倾向于相信这些不过是他幼稚且自私的性冲动,等他成年或者厌倦,他就会自动放弃她,她的生活或许会因此变得一团乱,但她最终还是能够自由。
在自由之前,她只需要逃避,忘记和自己同床共枕的人是五条悟,忘记他是自己曾经深切的爱过的弟弟,忘记自己奢望过他真的把她当作亲人。只需要等待,就能够让自己的人生再一次回到原本的轨道。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这么做,是因为她爱他。
现实总是残忍又荒唐,羞辱她时还要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她自讨苦吃。
她无法接受,眼泪无声无息地就湿了一脸,那些自欺欺人的夜晚终于又走了回来,带来变本加厉的屈辱感。
“滚开!”这种羞辱让她愤怒,让她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力气推开了五条悟的双手,“我不爱你,”她怎么可能爱一个,背叛感情再用这些面目全非的感情侮辱她的蠢货,“我情愿从来没有爱过你。”她说完,自己又痛哭不止。
五条悟此时的表情看起来异常狼狈。
他回过神,走过去用力地捧起她的脸。
这个吻来得野蛮,毫无技巧性的撕咬,像野性难驯的兽类。不顾她的反抗将她抵在门上,手指压着她的下巴强迫她张开嘴迎接他的入侵。她不再和以往一样顺从,又踢又踹,愤怒让她浑身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踢开了他,她转身就要往外跑,被他拦腰拽住。
“放开我,放开!”她反手给了他一巴掌,这是第二次,打得她手掌心一阵发麻。而他像是没感觉一样,面无表情,近乎冷漠,轻而易举地拖着她走向书房那张硕大的书桌,这几步路的距离,他已经脱掉了她身上的外套。手臂将桌面摆设的东西一扫而空,再将她压了上去,身体卡在她双腿之间。
“我其实不在乎姐姐是不是喜欢别人,”他俯身看着她,一手将她不安分的双手压高在头顶,一手从她的毛衣边缘探进去,顺着她起伏不止的小腹和起了层鸡皮疙瘩的柔软皮肤摸到她的乳房。他打量她满是泪水的脸,从前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假象一夕之间变成了只拒他于千里之外的真相,他也不满,“我只是不明白,除了我,姐姐好像谁都可以,为什么?”
她总感觉,他嘴里形容的自己是个人尽可夫的女人,脸不由得敷了一层热气,“你——”她话说到一半,被他没轻没重捏得喘了一下,眉头打了个死结,“我要真是谁都可以,轮不上你在这羞辱我……”他的手在衣服里摸,顺着肋骨一道道数着,她羞恼地想要踹他,气急了才哭着说,“也轮不到你这么对我。”
“那姐姐希望是谁?”他心中凭空生出一股陌生的气,撑着他的骨骼和皮肉,渐渐挤压他理智的生存空间。捏着她半硬的乳头挑逗,比平时要用力,想要听她因为疼痛而发出的抽泣声。她依旧挣扎不止,他就把她翻身压在书桌上,脱下她的内衣捆住她身后的双手。解开她裤子时,他在她耳边说,“对你这么做的人只能是我,姐姐。”
她这时不再开口,好像什么也没听见。趴在桌上,侧过脸痴痴地看着书桌后书柜门玻璃上的倒影。不明缘由地想起了第一次被五条悟侵犯的那天,想起了房间内那些木质家具散发出的沉郁香气,想起了跪着的时候磨得她膝盖很疼的蔺草垫,想起了桌后立着的那扇黑色屏风和屏风上金银线绣着的飞鸟。鸟群在她眼前摇晃着翅膀,目睹着她如何被亲弟弟性侵。
一切都历历在目,连心脏滴血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又无端地想到了那个她并没能说完的故事——那个站在镜子前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个相貌丑陋的怪物的矮人。望着倒映在玻璃里的脸和身体,她趴在桌上,眼里的一切都无比淫乱,丑陋,不堪入目。
仿佛听见了有人在问她:“为什么他不再跳舞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问自己,为什么。
血流不止的伤口从未结痂,这些深可见骨的伤,再一次暴露出来,用鲜血淋漓的事实告诉她。
“因为她的心碎了。”